公法评论

1964年生，法学博士，中共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苏联俄罗斯问题的研究工作。著有《赫鲁晓夫传》、《读懂斯大林》、《走进克里姆林宫》、《致命的错误苏联对外战略的演变与影响》

左凤荣

俄罗斯联邦共产党的理论变化与策略调整

　　苏联剧变后，俄罗斯联邦共产党经历了艰难崛起、迅速发展到面临严峻挑战的不平常发展历程。其前身是成立于1990年6月的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共产党，"8 19"事件后被禁止活动，1992年11月俄罗斯宪法法院解除了禁令。1993年2月俄共召开第二次非常代表大会，在这一会议上，其名称由"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共产党"改为"俄罗斯联邦共产党"，首次选举久加诺夫（Gennady Zyuganov）为党的领导人。俄共重建后发展迅速，在1995年12月举行的第二届杜马选举中俄共成了议会第一大党，在议会内占据优势，若没有俄共的同意，任何法案都难以通过。俄共的迅速崛起，首先是因为俄共充分运用了原来苏共的组织系统、干部等资源，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当局激进的经济转轨措施给广大人民群众带来了极大损害。1999年以来，随着俄罗斯政治经济状况的好转，俄共面临着新的挑战，其地位与影响有所下降。目前俄共在国家杜马中占110个议席，为议会第二大党，也是俄罗斯组织最严密、人数最多、对广大群众影响最大的政党，有30%以上选民的坚定支持。

　　俄罗斯联邦共产党的理论变化

　　俄罗斯联邦共产党宣布自己是苏联共产党的继承者，它对苏共失败教训的总结和对社会主义理论的新探索，对于冷战后的社会主义运动是至关重要的。俄共仍坚持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目标，坚持用马克思主义分析社会现实，认为自己是代表劳动人民的党，工人阶级是党的核心，坚持进行反对建立资本主义制度的斗争。2001年7月普京（Vladimir Putin）总统在记者招待会上建议俄共改名，希望它放弃反对资本主义的立场，朝社会民主主义方向演进，被俄共拒绝。但是，与苏共相比，俄共还是发生了很大变化，最突出的表现是从过去的一元主义转向了多元主义。在指导思想上，俄共宣称："遵循发展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说、唯物主义辩证法，依靠本国和世界的科学文化的经验和成就"，并要依据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全面发展马列主义学说；承认多党制、政治多元化和思想言论的自由；承认多种所有制形式平等，等等。随着形势的变化，俄共不断进行理论与策略的调整，力图以灵活务实的作风吸引更多的支持者。

　　首先，俄共强调所要建立的社会主义是革新的社会主义。俄共认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原则争论在历史上并没有结束"，"对俄罗斯而言，最站得住脚的、最符合其利益的选择，是选择最佳的社会主义的发展，在这一发展过程中，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学说、一种群众运动和社会制度将会获得新的生命"1。俄共认为，社会主义的基本价值观是人民政权、公正、平等、人道、爱国主义、民族友好等等。

　　深刻总结苏共失败的教训，这既是俄共继续发展必不可少的条件，也是其责无旁贷的义务，更是革新社会主义的需要。俄共在这方面的工作比较薄弱，许多俄共成员，包括党的领导还留恋苏联作为一个超级大国、作为世界霸主的辉煌，他们反对大幅度地削减核武器和军工企业的军转民，认为这是向西方投降，会降低国家的防御能力。俄共认为，苏联时期好的东西比坏的多，最重要的是存在社会保障。在俄共纲领中对造成苏联农业长期落后的农业集体化和畸形发展的工业化仍持肯定态度，俄共认为苏共失去政权是因为内部对立倾向的斗争。这些看法并不能令人信服，让人觉得俄罗斯共产党是一个背着沉重的历史包袱、抱着陈旧教条的党，难以前进。但是，俄共有些认识还是很深刻的：如认为实行严格的集中化和社会生活的许多领域国家化�"使人民自由独立的组织越来越受到限制，劳动者的社会力量和首创精神不再被提倡"。"苏共由于对小资产阶级的影响估计不足、由于垄断了政权和意识形态、由于党的许多领袖犯了共产党员的狂妄自大症而骄傲自满起来。高层领导越来越严重地脱离千百万党员和劳动者"2。导致苏共丧失政权的最有害的因素是党垄断一切。首先是对政治的垄断，国内看不到其他观点，对不同的观点一味压制，不允许讨论。其次是对经济的垄断，任何创新都被扼杀，像俄国这样的大国不能仅仅靠中央来管理。第三是对真理的垄断3。俄共提出他们所要建设的社会主义是吸收了过去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并克服了其缺点的、"经过革新的社会主义"。在这个社会中存在多种经济成分，实行有计划的市场经济，但公有制要起主导作用；建立真正的人民政权，实现社会的公正、平等，即公民对社会负责，社会对公民负责，实现人的权利与义务的统一，实行多党制、有言论与思想的自由；实现爱国主义与族际主义相统一，民族友好，巩固多民族的联盟国家。

　　俄共坚信人类的前景是社会主义，但实现社会主义是长期的过程，要做长期的准备。他们强调，实现社会主义的途径是通过和平和民主选举的方式，依靠群众运动，反对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激进主义。建立苏维埃式的人民政权是俄共的优先任务，俄共将为通过新的苏维埃式的宪法而努力。俄共认为要彻底地、和平地达到自己的目标需要经历三个政治阶段：在第一阶段共产党人领导群众保护自己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利益，领导劳动者进行争取自己权益的群众运动。俄共争取与自己的同盟者一起建立民族拯救政府。这个政府当前要消�"改革"的灾难性后果，阻止生产下降，保障劳动者基本的社会经济权利。它的使命是把化公为私的财产归还人民并置于国家的监督之下；为商品生产者创造使之能在法律范围内有效生产的条件；组织好劳动集体的自治和对国家财富生产与分配的监督。在这一阶段存在多种经济成分。第二阶段劳动者将更广泛地参加国家事务的管理，社会主义经营方式的主导作用将明显表现出来。第三阶段最终形成社会主义关系，生产资料公有制将占优势，并在经济中占统治地位4。俄共仍强调未来社会主义的主要特徵是公有制占统治地位，强调国家对经济的调控作用。

　　俄共认为，民主的真谛是全体人民的政权，人民应该直接参加制订和实施国家的政策。经济发展应该有利于公民和整个社会，市场应该为人服务，而不是人为市场服务。

　　作为通向自己目标的第一步，俄共积极参加地方行政长官和议会的选举工作，争取使俄共成员或俄共的支持者取胜。目前有30名俄共党员或人民爱国力量的代表担任地方行政长官，其中有七个州和边区的行政长官是俄共的中央委员和书记。俄共的战略是把这些地方作为社会主义的试验基地，通过地方政府实现俄共的政策主张，使这些地区成为榜样，实现社会主义从点到面的扩大。因此，重视和加强地方政权建设，特别是注意提高左派和爱国力量掌权地区的工作水平，久加诺夫指出5：

　　我们的基本任务是使红色的、爱国的地带在使国家走出危机、在采用现代的经营方法、在恢复社会公正等方面，成为先进经验的基地。

　　如果俄共成功做到这一点，自然会提高其对政府的影响力和在群众中的威信，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俄共的这一战略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它的推行也不会一帆风顺，因为地方行政长官在资金等方面要依赖中央，他们不可能与中央对抗；在地方行政长官选举中，现政权及俄共的对手也在设置障碍。　　在党的建设方面，俄共适应俄罗斯存在多种所有制，多种社会阶级与阶层的实际，更强调党的群众性而不是阶级性。久加诺夫在俄共第八次（非常）代表大会上强调6：

　　我们应该成为不是简单的人民政权的和正义的党。我们一定会成为民族利益的党，建设性工作的党，广大劳动群众的党，联合一切想得到尊敬的公民和想在受尊重、有尊严的国家生活的公民。

　　俄共虽然也说党的核心是、并永远是工人阶级，把参加工人运动作为自己的重要工作，同工会进行合作，巩固在工会运动中的影响；但俄共同时强调要吸引农民与之一道进行政治斗争，强调知识份子是俄共的同盟者，甚至资产阶级中民族的、爱国的实业界人士、中小企业家、千百万小商小贩，也是共产党的同盟者。

　　俄共注意加强了党的民主化建设，在中央委员会下建立了一个由卢基亚诺夫（A. Lukiyanov）领导，由经验丰富、学识渊博、有威望的人组成的谘询委员会。他们能够对久加诺夫等俄共中央领导提出任何意见。"我们认为，这对于防止再犯使苏共瘫痪和导致国家出现尖锐危机的病症是特别重要的�"7俄共虽然也强调党的纪律性和组织性，但对持不同意见的党员及领导干部，只要他们愿意留在党内，俄共也很宽容地接受，俄共党内存在多种派别是不争的事实，只求大目标的协调一致。俄共不像苏共那样强求所有共产主义性质政党的统一，而是承认其他共产党的独立性，但注意加强与其他共产主义性质政党的团结与协作，每次俄共举行大型活动，也都积极争取俄国其他共产党组织参加。

　　俄共强调与爱国力量的联合，久加诺夫强调，社会主义是现代的俄罗斯爱国主义，俄共是重建人民爱国联盟的倡导者；共产党人和爱国者的联盟是俄国走出目前困境的主要条件。2001年9月在莫斯科召开了人民爱国力量代表大会。会议前夕，俄共与其他15个组织的代表签署了合作协议。俄共将以左翼力量的大联合组织"人民爱国联盟"为依托，向基层纵深发展，争取在下次杜马选举中东山再起，夺回议会多数派地位，借此提高自己的影响力。

　　俄共也是一个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政党，强调从俄罗斯的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俄共党纲认为，俄罗斯的文化和道德传统的主要价值是："社团精神、集体主义（同教一家）；爱国主义，个人、社会和国家的紧密联系（强国精神）；对体现真、善和公正的崇高理想的追求（精神至上）；所有公民不分民族、宗教和其他差别一律平等（人民性）�""俄罗斯思想其实就是深刻的社会主义思想"。恢复苏联与回归社会主义是不可分的8。久加诺夫强调9：

　　没有俄罗斯文化、俄罗斯精神的复兴，就不会有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力量的团结。因为俄罗斯文明的基础包含有伟大的思想和精神、包含有强国性和发展的文化。

　　俄共积极推动俄白联盟，俄共认为"这一联盟是我们未来的关键与象徵"。"对于我们共产党人而言，联盟国家的巩固是最主要的任务。首先是俄白联盟，然后乌克兰和摩尔多瓦与之联合，最后外高加索和中亚国家加入这个新联盟�"10对于俄国和苏联历史上的侵略扩张，对于俄罗斯独特的帝国文明，俄共并没有做出检讨。

　　俄罗斯联邦共产党斗争策略的变化

　　在叶利钦（Boris Yeltsin）当政时期，俄共是不与当局妥协的反对派，在几乎所有问题上都与叶利钦政权相对立。普京当政后，俄共对当局的态度有一个变化的过程。2000年12月，在俄共七大上久加诺夫在政治报告中明确说：俄共对当局持"负责任的不妥协的立场"。对总统的正确决定，俄共一向支持；对不能接受的决定则提出批评。但是随着普京深化改革，俄共又走到了普京的对立面，又开始在与当局的对立中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　　俄共与总统和政府的分歧主要在经济领域，普京虽然多次会见俄共领导人，但并没有采纳他们的经济政策建议，令俄共失望。2001年3月22日，俄政府通过了以格列夫纲领为基础的《俄罗斯经济社会长期发展基本方针》；4月2日，普京发表第二个国情谘文，宣布"俄罗斯当局的任务是使民主自由的原则不可逆转，经济方针不变"。这与俄共停止私有化和重新评价私有化结果的要求相距甚远，俄共由此改变了对当局的态度：完全否定普京的政策方针，认为普京的国情谘文是资本主义化的宣言，劳动法典是把资本主义剥削固定化，实行退休金累进制，把教育和医疗从由社会的战略性资金拨款转向一般性的有偿服务，允许土地买卖，都是不能允许的。2001年4月俄共召开七届二中全会，库普佐夫（Valentin Kupstov）的报告认为普京没有把保护国有制提上日程，使俄共认清了普京政权的实质，俄共要把议会内与议会外的斗争结合起来，向当局施加压力。

　　2001年7月议会通过了以普京方案为基础的《政党法》，各党加快重组步伐，形势对俄共不利。2001年9月28日俄共召开七届三中全会，俄共中央副主席梅列尼科夫（Ivan Melinikov）在报告中对普京持完全否定的态度，认为普京在政治上比叶利钦更无耻，他在爱国主义花言巧语的掩盖下，顽固地推行毁灭国家的自由主义政策。现政权所奉行的方针是破坏性的，是与劳动人民的利益和俄罗斯的历史经验相抵触的。他提出，要抵抗当局的这些破坏性举动，必须把工作重心从议会内转到议会外，组织群众性抗议运动，应该成为政治工作和组织工作的主要方针。俄共还在大多数地区成立罢工运动指挥部，在中央也组建了支持劳动人民抗议运动的大本营。但是，人们不愿看到社会动荡，稳定是俄罗斯进一步发展不可缺少的条件，俄共组织的群众性抗议活动并没有取得实际效果，更没有使当局改变政策。　　2002年1月19日，俄共召开第八次（非常）代表大会，久加诺夫在会上作了报告，大会通过决议，并确定俄共在新世纪的斗争策略。代表大会的决议指出：在俄共七大后国家社会经济和政治局势复杂化和恶化了，总统和政府的政策是强使国家和社会进行又一轮自由主义的改革，其真正目的是使俄罗斯成为西方的原料供应者。叶利钦灭绝俄罗斯人民的政策在继续。引起全面贪污受贿的政权不能阻止国家继续犯罪。议会两院成了执行权力机构驯服的工具，反映的是寡头集团的利益，其突出表现是通过了土地法典和劳动法典。现政权的政策是全面讨好西方、美国和北约，忽视和损害俄罗斯的民族利益。俄共主要的政治任务是与新一轮自由主义改革进行不妥协的斗争，使国家社会经济方针转向符合劳动人民的利益。俄共提出的现实的经济纲领是11：

　　为了拯救国家，必须首先让寡头们夹起尾巴，把一系列自然资源国有化，把自然资源的收益收归国库，扩大预算收入，停止掠夺和勒索。

　　其核心就是恢复国家对经济的有效管理，发挥全民所有制和国家对经济的调控作用。久加诺夫在谈到与政权的关系时说：在从原则上激烈批评自由主义的、破坏性的和有损尊严的方针的同时，要继续与国家政权对话，对现政权施加影响。杜马虽然变成了反人民的，但它是与群众联系必须利用的平台和手段。要多做地方行政长官的工作，积极参加各级选举。

　　普京执政以来，俄国局势的好转已为世人公认： 2001年，俄罗斯GDP增长5.5%，工业产值增长5.2%，农业实现了自60年代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丰收，粮食产量达到8,370万吨，农业产值增长5.5%，固定资产投资增长8%，居民实际收入提高6.5%。此外，俄财政出现盈余、外汇储备大幅增加、外债负担明显降低、居民就业状况也有改善。俄罗斯社会也向有序化发展，社会比较稳定，人们开始对未来有了信心。俄共看不到这些变化，一味否定现政权的工作，采取不妥协的反对派立场，难以得到普遍认同，其结果将难以预料。　　现在，俄罗斯人的意识形态观念在淡化，人们追求实际利益，更多的人向往西方，接受西方的价值观，自由、民主、法制得到了人们的认可，完善市场经济体制，按市场经济发展的要求进行改革，是俄罗斯社会发展的需要，任何一个政党要想发展，也必须适应这一潮流。俄共虽然在新的条件下调整了自己的理论与政策，但其民族主义色彩过浓，仍把国有制作为判定社会性质的重要标准，对市场经济的许多规则与原则缺乏研究，这必然影响到俄共的发展。同时，俄共本身还存在着人员老化和资金不足的问题，在可预见的将来，俄共没有重掌政权的机会。如果俄共坚持不妥协的反对派立场，不能在协调劳动与资本方面寻找自己政策的契合点，其地位与影响还会下降。注释
1；2；4俄共四大补充修改过的俄罗斯联邦共产党纲领，引自俄网站cprf.ru/party/mez2.html。
3郑异凡：《俄共中央副主席梅利尼科夫访谈录》，《国外理论动态》，2001年第12期，页6。
5久加诺夫在俄共第七次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源自俄网站cprf.ru/party。
6；9久加诺夫在俄共第八次非常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源自俄网站cprf.ru/party。
7；10久加诺夫在共产党联盟苏共第32次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源自俄网站kprf.ru。
8《列宁研究》，1995年第5辑，页249。
11见久加诺夫在俄共七大和非常八大所作的政治报告。

　　* 本文为作者在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世界社会主义研究所主办的"冷战后的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学术研讨会（北京，2002年1月25-27日）上宣读的论文，在本刊发表时作了删节，现向会议主办机构谨致谢意。

　　原载《二十一世纪》双月刊，2002年4月号（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页114-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