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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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容之会

夏可君

下面的这些文字是一些有关会通的文字,被会聚起来:
1,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史记·孔子世家》
2,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sang(脑门子)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史记·孔子世家》
3,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4,子贡曰:“有美玉于斯,温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论语·子罕篇》
5,乖必有难,故受之以蹇。蹇者,难也。物不可以终难,故受之以解。解者,缓也。缓必有所失,故受之以损。损而不已必益,故受之以益。益而不已必决,故受之以夬。夬者,决也。决必有遇,故受之以姤。姤者,遇也。物相遇而后聚,故受之以萃。萃者,聚也。聚而上者谓之升,故受之以升。升而不已必困,故受之以困。困乎上者必反下,故受之以井。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主器者莫若长子,故受之以震。震者,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止之,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物不可以终止,故受之以渐。渐者,进也。进必有所归,故受之以归妹。得其所归者必大,故受之以丰。丰者,大也。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旅而无所容,故受之以巽。巽者,入也。入而后说之,故受之以兑。兑者,说也。说而后散之,故受之以涣。涣者,离也。物不可以终离,故受之以节。节而信之,故受之以中孚。有其信者必行之,故受之以小过。有过物者必济,故受之以既济。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
6,《庄子·秋水》: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汝。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7,《韩诗外传》卷六:
孔子行,简子将杀阳虎,孔子似之,带甲以围孔子舍,子路愠怒,奋戟将下,孔子止之,曰:“由。何仁义之寡裕也r诗书之不习,礼乐之不讲,是丘之罪也。若吾非阳虎,而以我为阳虎,则非丘之罪也,命也!我歌,子和若。”子路歌,孔子和之,三终而围罢。诗曰:“来游来歌。”以陈盛德之和而无为也。

木铎的声音响起来,木铎的声音,木铎之笨拙的声音响起来,这个声音沉寂已经很久了。这个时代有谁会去倾听那些卑微的声音?
我现在所写的,我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敲响这些文本的木铎之音。
来到这些文本前面,和你们,我的朋友们一起来到这个文本面前,也是我们一起来到彼此的面前,一起面对面,与这些文本面对面,与我们自己的生命面对面。让我们试着来一起倾听这些低沉的、并不悦耳的木铎之音。
面对面——是相会,我们这次以“会与通”的名义聚集,我们听到了“会与通”的召唤吗?这个聚会,不再是以某个人、某个神的名义来聚会,甚至,这里没有什么名目,只有“会与通”本身,它们不是名目,不是概念,不是哲学。我们还并不知道什么是“会”——除非我们在相会,已经会过了,已经不再会了;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通”——为什么一定要相通?间隔难道不也必要?有了什么阻隔吗?才需要通?“会”必然走向——“通”?“会”-与-“通”并不必然相联系、“与”起来。因此,可能这里的“与”——与会者——大家都是与会者,这个“与”——这个“共与”,这个彼此的共在——如同南希的思考,放在我们之间的,我们中间的只是那无音的木铎之音,那失去了光泽的文本,所谓的我们的经典,或典籍。

1. 会通之革命
面对这些经典的样子,我们的姿态是什么?也许我们面对经典的姿态只不过是孔子被别人所看作的:“累累若丧家之狗”?
孔子如何是——“丧家”之“狗”?——是“狗状”。——这是那个时代的误会,一个时代把一个最为有生命的姿态当作动物状,要么是这个时代本身显露了原形,要么是这个时代无法辨认自己的面目了,还要么这个奇特的可笑的姿态里有着生命感发的秘密?
但这个比喻,是孔子笑着认可了的。他对此会心一笑——这个词我们曾经一起思考过,在一起快乐地思考过。对于“误会”如果可以笑起来——那是什么的宽容,对于“神会”——彼此有内心相互感发之无言。听到这个比喻,看到史迁的传记书写笔法:你们也会会心一笑孔子的认可的。
但是,这个时代的误会还在于:“一切都是政治的”了,所谓的政治哲学的盛行,在没有反省政治的内在困厄的情况下,又开始以某种主义投入政治的怀抱,以某种善良意志改变这个越来越强化了意识形态的国家,实在是误会。
但是,误会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这个误会早就已经发生了。在孔子身上,在他本人那里,误会一直在发生。
一次“真正的”相会就发生在孔子和当时的政客阳虎或阳货之间——是误会吗?是会通吗:阳货之为阳-虎——是因为此人如“虎”一般凶猛邪?——是虎貌。
那么,二人不“同容”也。但是似乎又类似。
但是,二人作为“容状”或“状类”却可能“同容”的。
这两人的会面——难道不是一个相会的好戏?
他们在“面状”是相似的?是可以:面-与-面-同容的吗?
孔子状类阳虎,——这个状类,是相貌吗?面貌的相似?显然不一定。因为后面说到了形状而不仅仅是貌状。但是可以“误会”——后来的很多解释者都是这么认为的。孔子与阳货(阳虎)面孔相似?不一定,可能是被误以为的,因为手下(为孔子驾车的颜刻)的言词。但是这个误以为,无论是匡人的误以为,还是后来的相貌上的误以为,这个“误会”将激发我们思考(如同我们的朋友柯小刚所已经开始在思考的)。

孔子和阳虎的这次会面,这是一次奇特的会面,一个打上了明确政治“色彩”的相会。

请让我直接开始,一个关于“会-面”的讨论,必然包括如下的基本结构(参看汉语《郑玄辞典》对“会”的多重解释):
1,会——所谓:“会,犹聚也。”即:相会和相聚,但是,可能也只是会会而已,这个世界上,你会-相会-很多很多的人,但是又有多少“真正的会通”?会——相会之为相会,之为相聚,如何可能?如何有真正的相会?
2,会——所谓:“会,合也”。同时,也有可能会而不遇:会见了,但是如同“不会”,它的极端形态是“误会”——错误的相会,交错的相会。“会”——没有形成为一个“事件”,或者以“错误”的方式形成了“误会”,但是,难道任何的会不就在于打开一个新的事件?如果只是会过了,就过去了,没有留下痕迹——当然“会”如何不留下痕迹呢?会可能只是一个痕迹而已的问题,也可能是无所迹的。
3,会——所谓:“会,成也”。或曰:会通。但是,这里的会通不是混同,会同,而是对独一性尊重的前提下,在独一体的界限上,沟通,或共通,但也不是共同。显然,南希的思考会给予我们深刻的启发。即如何讨论共通体的问题。
4,会——所谓:“会,谓盟也。”即:盟会。会期待着结盟?会除了会通之外,是否还有着盟誓?对未来的再度相会的期待?和承诺?会之为会通——一直要保持为相通的,会之为会——也是这个会通的不断沟通,只是通过,通过一个位置或地方,走向下一个地方。
5,等等——所谓:“会,计也;或:时见曰会”。会,不仅是“与-会”,是“与”其他人,下次要来的其它人一起等到会合和会通,而且与“时间性”相关,在时间中与他者,其他的他者,要来的他者相会,永远是等等,还有,等等,等待未来者······
6,会——所谓:“会,读为绘”,是书写,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描绘,“以文会友”,在彼此的馈赠中被书写。


那么,误会——也是一个本体论上的,是生命在自身认同感上的表现?尤其在《论语》中,孔子和阳货相会过,见过面——面对面——过,二者见面了——又过去了。相遇过——但是还是错过了。有过交错。
面与面的相会和交错。
状类“狗”的孔子和类状“虎”的圣人和干臣有着什么样的面-色-容的关联上?
如果孔子和阳虎——是相似的,在什么意义上相似,如果不同,如何不同?根本的不同?也许,这里有着真正革面的秘密?这里是《易经·革卦》的辞和传:
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
《象》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
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
《象》曰:“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小人革面”,顺以从君也。
如果“革”——是革去,是去故也,那么,“鼎”(卦)呢——是取新也——(杂卦传)。
而且,《鼎》卦:上九:鼎玉铉,大吉,无不利。《象》曰:“玉铉”在上,刚柔节也。
“玉者,坚刚而有润者也。体刚处柔。···不为乾之亢龙。”——鼎是坚硬的,而玉有润。润色,润之调色和调和——“柔”平衡“刚”。
那么,面色之革,是文蔚——是书写,是变异,虎变或豹变——是面容的变异,是易色和易颜。需要鼎——法则刻写在鼎上,是被书写法则的铭器。是法则的体现。
面色——指向“鼎”,指向“玉”。那是心魂的书写。

但是,我们的书写已经没有了墨水——我们的书写的笔已经折断,要去书写的鼎已经折断,我们的表面被毁容了——汉语已经失去了它的容颜。这个枯竭的生命书写之水的丧失,意味着什么?困和穷。
如同我们的朋友所指出的:首先表现为:困境——我们的困境是什么:无礼! 因为礼仪是汉语形成的条件,或者说与之一道生成的。而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了礼,就意味着我们不会说话与交往了:没有了共通感。于是需要改变之。这里为什么说要从上而下呢?因为泽上没有了水,已经枯干了,没有了活水源头。然后周刊为:掘井——找到这个困境的源头和原因:疏导的工作,道路就是疏导,清理淤积——打通道路(passage)。需要革新,找到新的道路。《易传》:《困》,穷而通,《井》,居其所而迁。于是:需要迁移与转移。

其次表现为:革面——是对志向与面子的换容——通俗之礼仪的豹变。这个换容术表现在语言的表达和修辞的改变上,这是对现代汉语本身,对我们的表达本身的艰难的转身,是否是在新的交往方式与新的事件的聚集中可以生成?——“姤者,遇也。物相遇而后聚,故受之以《萃》。萃者,聚也。”以及:“姤,遇也,柔遇刚也。勿用取女,不可与长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姤之时义大矣哉!”——这里的刚柔与汉语的法则有关,既然“鼎”和“玉”有关。

最后表现为:鼎新——君子以正位凝命。因为鼎乃权位的象征,那就是当一个旧的鼎已经全部被折断了,即必须造新的鼎——“鼎”是语言的言说事件的位置的显明,是祭坛似的空间场域的打开。

一个草就的革命轨迹:改革——革新——革面——革命:其中伴随着面色和面容的改变和易容。心魂书写不过是变异书写的易容术?
与之相应的是语言时间形式感:“慎終追遠”(参看柯小刚博士的讨论,这里与《易经》有关的文字也是在回应他对革命的思考)——说的是礼仪时间所指向的生命的开端和终结,也是共通体的边界的确立与超越:生和死在“礼”的贯彻和记忆的追怀上的实行。

2. 孔子和阳虎之会

让我们先交代一下阳货和孔子相会的故事背景: 所谓孔子五十岁左右处于鲁绍公时代的三桓之乱,鲁国的政治危机以517年达致高峰,鲁绍公逃到齐国,客死他乡,鲁国长达7年无君。所谓——“陪臣执国命”。而阳虎是三桓之一季孙氏的家臣。《史记·孔子世家》是这样记载这一段历史的:
桓子嬖臣曰仲梁怀,与阳虎有隙。阳虎欲逐怀,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怀益骄,阳虎执怀。桓子怒,阳虎因囚桓子,与盟而醳之。阳虎由此益轻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执国政,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欲废三桓之适,更立其庶孳阳虎素所善者,遂执季桓子。桓子诈之,得脱。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
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让我们进入那个他们会面的场景吧,似乎这一次,我们将去看一场久违的戏剧,或者是戏曲,一出中国文化久已失传的“戏”——面戏——会面之戏——面容变色——变容之戏。
我们可以从会面开始,因为二者的相像——可能完全是传统的附会,“孔子——状类——阳虎”,——这个状类,是相貌吗?面貌的相似?显然不一定。因为在别的地方还有其他说法,说的是“形状”而不仅仅是貌状。但是可以“误会”——后来的很多解释者都是这么认为的。
孔子与阳货(阳虎)面孔相似?不一定,可能是被误以为的,因为匡人的误会,起因于孔子手下(为孔子驾车的颜刻)的言词。但是这个误以为,无论是匡人的误以为,还是后来被敷衍为相貌上的误以为,这个“误会”都应该激发我们的思考。
我们还可以读到《韩诗外传》卷六的记载:孔子行,简子将杀阳虎,孔子似之,带甲以围孔子舍,子路愠怒,奋戟将下,孔子止之,曰:“由。何仁义之寡裕也r诗书之不习,礼乐之不讲,是丘之罪也。若吾非阳虎,而以我为阳虎,则非丘之罪也,命也!我歌,子和若。”子路歌,孔子和之,三终而围罢。诗曰:“来游来歌。”以陈盛德之和而无为也。——这里依然是与危难和天命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在后面会专门思考这个场景的意义。
但是这个误会可能也是本真的,也许,所有人在本体上——在自身认同和认同他者上,脸面都是相似的。或者,也可以说,面孔的相似,其实是针对所有人的,所谓自身的同一性的认同,或把它者误认为自身,或同化他者。
这里表现为阳货在政治上对孔子期许的误会,他希望孔子出来辅佐他,他知道孔子有出仕的“野心”: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子路篇》)我们后面会读到孔子倾听并且听从了阳虎,当面答应了阳虎的要求,为什么会有那个“诺”?
或者阳虎所做的不过是使孔子与自己等同,使孔子回到自己的本心上?这个场景中孔子的沉默,阳货的自言自语——如果按照传统的解释,章句展开的方式,似乎只是阳货在自言自语。但是,也可能是别样的,也可能是“双簧”?孔子的沉默——如果他们相貌相似,其实就是一个人在言语?不然,如何会有后面孔子的“诺”?
或者,这里的独白也可以是对话:孔子在简单地回答,不可,和,诺——可以。孔子在犹豫,孔子在这个舞台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没有自己的语言?因为他不愿意进入这个场景和会面,他的心在别处?只有当他被当作阳虎——在那个天命也出现危难的时刻——在那个被当作和别人相同的时刻,他才回到自己?
但是,他提到的首先还是文王,是文王之为“文”之王,只是“文”——是“文”自身在王,这个“文”——作为“纹”——就是书写,是书写之文蔚,是纹理之变。《易·革卦》之《象》曰:“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以及:“大人虎变,其文炳也。”——这也是书写的变异。一个极端有趣的戏谑的解释——这是戏曲不可缺少的部分——阳货之为阳虎这个名字本身就在要求“虎变”,要求变容,也许他对孔子的期许,是对自己脸面易色的要求?
因此,这个舞台上,阳虎和孔子都是被“纹理”化了,都是涂上了一层“彩”——如同后来戏曲的“脸谱”?那么,那是什么彩呢?血气也!如何“调”出来的呢?
【因此,这是一出一直在隐秘上演的戏曲——一场梦?——如同庄子的文本所言,只是观众们缺席了,只是它一直被掩埋在经典文本里,或者只是一出皮影戏了,那些经典注释者的声音代替了那些影子的声音。】 我们已经看到了传统的断句标点方式,显然,断句或停顿,分节或节奏的把握在这个如此丰富的场景中尤为困难。我们一直在追问断句的依据,这里依然是时间在铭写。我们接下来一句句的分析是以文本表面的展开,二人的相会或会面来展开的。


如下是我们的标点和安排: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
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
遇诸途。
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
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
曰:“不可。”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1,阳货欲见孔子:要相会。欲——要求会面。有要求,对孔子有所要求:欲——这是“面向”的方向指引。
2,孔子不见:不见——不见“面”。会面之不可能。——这里关涉到“面子”,即孔子不给阳虎面子,不愿意与之建立关系。
3,归孔子豚:但是,阳虎还是要“面向”孔子,只是不是直接的面对,而是间接的,通过“馈赠”——也是“给面子”。给出了礼物。以礼物的方式要求“会”,对“面”的替代,依靠礼仪来施加压力。“面”的替代——“假面”——通过礼物,礼物在场的压力,这是中国人际交往的特点。——不见而会,这个馈赠的替代意义很主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礼”去了,就是人去了。
4,孔子时其亡也:依然是不见,但是“时候”的选择很重要,礼物要归还,礼仪要周到,来来往往要实现。但是:依然是不见,一个重复的运动,双方不见之见,都是给出,但是,依然表现为:不会面!而且没有会面,没有交谈与言语,是回避,这个回避意味什么,让礼物本身说话?替代之物的意义,礼物本身在流动。“归”与“馈”,与后面的“宝”,“与”之间有着内在关联。这里是:“面目”的给出,来来往往。不见,不会。刻意错过。
5,而往拜之:但是必须馈赠和回报。必须服从礼节。但是,是自己的“身体”前往,不是回赠礼物。这个“拜”也是敬语。因为等级秩序关系。此乃不给面子的面子。
6,遇诸途:但是却遇到了,在道之途。这是突然的“照面”。难道没有彼此惊讶的脸色的表现?虽然只是遇:不期而至,相会作为相遇表现为偶遇。但是偶遇打开了一个意外的事件和场域。这个意外突变的场景则是对“意向”的打断和超越。场景更加生动,富有戏剧性了。

【但是,他们之间没有惊讶?他们两者不是相像吗?相像的幸与不幸都隐含其间。这里有着文本的空白,隐含不可见的面色的改变。会面需要言语,或者导致了会话:会面之为面,也是会话,是面孔给出自己的语言:是语言作为礼物,直接的给出,如同戏曲舞台上的言词。任何的给予都隐含着索取或交换。这里,也是隐含的书写,文本表面书写着面色。如同那个孔子和阳虎的相像——就隐含地被书写在文本表面。在我们的书写中,我们必须使之“绘声绘色”,因为“会”也是“绘”!是在文本的表面描绘,或者,有时就是“白描”,在文本空白的表面“绘”。】 7,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这里,有趣的是阳虎要求孔子过去,似乎孔子不愿意过去与之会面。这里的来,是要求,“来”是会面的前提。要来,“来”与语言一道,要求着话语。给予你言——这是阳虎有些高傲的言词。来——来到“面前”,言辞和脸面一起呈现,直接“面对面”的要求,在这里,阳虎在要求直接的面对面。显然,彼此双方必须改变自己不愿意相会的“面色”,而在这里,阳虎占据了主导。
8,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宝:是礼物,是好的东西,应该给出来。给出来才可能“见面”。会面或见面需要给予。怀里,则是自己隐藏着。迷,与迷失,暗示自己与邦国之间的关系。这就点明了这是一个政治相会的场景。——而且这里是反问,是把孔子的语词,“仁”的德能被还给孔子,语词给还的反驳是最为有力的,最让对方难堪的。对方可以沉默,但是,沉默也在言说,阳虎说出了孔子的心中的词汇——所谓的“心里话”。这个见面的可怕之处在于,可以通过语词来代替面容的言说,而且是心里的言语。
9,曰:“不可。”——自言自语?为什么?孔子依然不回答,见面,而不给出自己的语言,仍然是不见也。见面和相会,不仅仅是面孔,而且也是语言和言说——从心里而来的言辞。——这里,是自己直接给出否定的回答,是否定自己也是否定孔子。如同命令句。——继续独白,孔子这里的沉默是惊人的。非常惊人,“当面”的沉默,更加难堪。使见面更加不可能,是对见面的不通的显示,也更加富有挑战性。当然,也是阳虎得幡然变色:前面一句是夸赞,然后突然逆转——我们一定可以看到阳虎“面色”的调节。当然,这里可能只是白描,着色是隐含的。
10,“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好,是喜欢,是欲望的揭示,但又不给面子,是直接展示对方的欲望,这里又是一个“失”,和“迷”对称,是在重复和加强,是送礼而没有回报,是对自己担心丧失什么的担心。但是,两次都是以肯定开始的,肯定孔子的“好”和“宝”,但是结论都是否定的。这意味着,在欲望层面上可能并不相会,没有给出自己的面子。这里的“知”也是“智”(仁与智),也是孔子的词,“好”,当然也是!如同我们前面所分析的。但是,这里的——时——却非常神奇,是时间本身在调节或“调色”着这个对话。那是一个动乱将要发生的时代,可以参看《左传》的相关记载。因此,孔子如何选择?孔子在回避,面对这个无道的世界,可以“隐”和回避——“掩面”不见,但是现在却无法回避了。而且自己的心里话被当面揭示或揭穿了。或者说,得时之时——意味着会通的真正发生离不开时机或良机?
11,曰:“不可。”——仍然是否定的自言自语,是把对方的心里话说出来,然后自己去否定。但也是重复与肯定。但是也有着幡然变色的表演性:前面有力肯定孔子的德性,但是,结论却是否定。“不可”的重复也是重锤在锤打孔子——孔子的心。这里的重复也是在不断“调色”,不断在“变色”。
12,“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这是第三次的对话,接着前面的时间来讨论的:时间的消逝,对应于孔夫子的“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昼夜即是日月,“不与”也是不给予,相会之为相会,是在接受时间的给予,不是相会者的给予,而是那个时间本身在给予自身?“时”——也是孔子的词汇。而且孔子快五十了,年纪不小了,所谓“老化”——时间本身之书写——革面——脸面上年岁的标记。时——即是“宝”,即是“玉”,即是虚指的书写。岁——这是指向“革面”。“与”呢——这是新的馈赠,馈赠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是“变容”,要虎变和豹变——时之义大亦!
13,孔子曰:“诺。吾将仕矣。”——诺,是肯定,肯定了什么?它不仅仅是肯定阳虎的话(或他的“花招”)——为什么孔子(这里是欲仕之人)会同意?因为阳虎在这里的言语就是孔子本人的?因为这次“照面”——见证了彼此面目的相似——真正的“会面”?而且,它也是肯定着时间本身,真正的相遇是在时间之中,是时间本身的感通。因此,阳虎的话语是唤醒了这个时间本身的相遇——去盟会。第三次的对话,不再是阳虎的自言自语,不再是否定,而是孔子出面来肯定,这个转换,也隐含着孔子“面容”看不见的转换。
结合最后的对话,可以看到时间性的时态:日月之逝——过去;岁不我与——现在;吾将——未来,其间,一直伴随着脸面的改变,孔子感受到了“时之面容”。
“会”——《周礼·天官·大宰》曰:“大朝觐会同,赞玉币,玉献,玉畿,玉爵。”郑玄注:“时见曰会”。“会”、“玉”、“时”是内在相关的。

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和阳虎在这个场景中的几次变色。
围绕礼物“归”或“馈”的展开:归、予、宝、与——暗示时间本身作为给予:命也。以及:仁与不仁,遇之为偶遇,遇之为偶然的时机,作为机会,暗示了“几”的微妙,这个微妙在于脸面的相似与不似,不断的变容。似乎可以与西方Kairos(良机)和phronesis(明智)比较,因为政治总是与良机和德性相关?由小猪的给予,到身体的拜会,到语言的给予——会话或对话从而可能,到“宝”的暗示,到时机的错过,到日月的时间,到年岁的易容的时间。而最后一句尤为沉重。时间本身的消逝,关联着忧患意识的感时伤怀,这个怀中的宝,是什么?是心!文本中相会的是心,真正隐含和暗示的“玉”和“宝”是——心——这里,即是有心魂在文本的“表面”书写自身。
因为心的差异,对时间感的差异,才有相会而不会?于是,在现实中,我们看到孔子并没有辅佐阳虎,两人并没有合为一体?为什么呢?不遇——时间的错位与不合时宜的问题?如何解决呢?诺——不就是要去会面,将要会面,对会面的承诺?但是历史上,似乎并没有发生,孔子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为什么? 或者,这里的独白也是对话:孔子的回答,不可,诺——可以。孔子在犹豫,孔子在这个舞台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没有自己的语言?因为他不愿意进入这个场景和会面,他的心在别处?只有当他被当作阳虎——在那个天命一同出现危难的时刻——在那个被当作和别人相同的时刻,他才回到自己?
但是,他收到的是文王,是文王之为文之王,只是文——是文自身在王,这个文——就是书写,是书写之文蔚,是纹理之变。
因此,这个舞台上,阳虎和孔子都是被“纹理”化了,都是涂上了一层“彩”?什么彩呢?血气也!【关于血气问题的讨论,以及血气与色容之间的关系请参看夏可君即将发表的著作《感通的思想——<论语>之变异的传释》——该书也对这个场景进行了更加复杂的讨论。】
因此,这是一出一直在隐秘上演的戏曲——一场梦?——如同庄子所言,只是观众们缺席了,只是它一直被掩埋在经典文本里,或者只是一出皮影戏了,那些经典注释者的声音代替了那些影子的声音。 这里的会面总是具有多个含义:1,见面和相会。2,见与不见,见即是不见。3,会见本身的展现:会的相通:诺。4,是全然可见和不可见的相貌的相似,状的相似。“画虎不成,反成犬类”。

孔子错过了?会不会?这是一个疑问?一直有着另外的情形?

但是,孔子是玉:子贡曰:“有美玉于斯,温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罕第九》——是玉面。一个玉面者,如何与一个虎面者,或豹面者——照面?相会?相会面?——孔子把自己比作“玉”——与“宝”的关系,与“时”的关系。他等待谁呢?他一直没有等到。这是孔子天命中的根本疑难。不再是天命了,而是天命知没落,不可避免的没落。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这里的会面,实际上是误认或误会了,但是却激发出一个“不会”的感叹:是什么的感叹?是对时间的感叹:天命之丧失——依然是失去的指引。但是,这里的会——是文——之会,是天命之会——丧失与相会——,这里只有相信和感叹。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
这个事件也被孟子在《藤文公章句下》中对讨论过,这里涉及见与不见之义的问题。当然孟子在其他地方也赞扬过阳虎的言语。任何的会面都有着“义”。

3.刍狗之变异

面孔的相似伴随着灾难。与它者的认识和相遇伴随着灾变和不可能性,以及误会。与天命的相遇呢?可能也是如此。
我们忘记了这是涂上了色泽的孔子——也许只是装成“狗”的模样——即是那只“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个刍狗的形像——可能就是孔子所愿意承担的,在庄子的文本中,这个刍狗: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荚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鑫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荚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诅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啮啮挽裂,尽去而后谦。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天运篇》
——这里已经是一个虚构的场景,但是,我们知道是指向: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这个所谓最为性命攸关的事件的,如同我们在别处所分析的。显然这个刍狗的比喻,一定是庄子听到了对孔子的那个形像化的比喻,一个合体,奇异的不同时代的合体,或变异!一个变容之术。庄子的书写,难道不是一个变容之术?
——回到刍狗上,刍狗乃是祭祀之物,文绣——这里也是书写,被斋戒的,只是作为替代之物,也是陈旧之物,是过去之踪迹,庄子把孔子的行迹比喻为: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是对时间变化的不顺应,或者说,在这个虚构的场景中,孔子已经被再度涂色变容了,从孔子自己比喻的刍狗和丧家之狗——一个自我的形像化,也是把自己祭祀献祭化的诱惑之下,再度表演出来,但是却消解了。这个消解是通过,狗的形像而展开的,这样:“虎狼,仁也”。——狗和虎其实都是献祭之物,都是不应该再度表现的,而是遗忘掉,抹去形像,“兼忘”。或者,庄子干脆安排孔子去见老聃,在“龙”和阴阳变化的思想中,化其迹,风化自身,变异自身。
——这是庄子虚构的会——感通之中的相会,而且是指向变异的。因此,孔子的形像不再是被祭祀神化的孔子,也不再是天命化身的孔子——文之命,这个不断被革命,被改写的文命——可能在鲁迅先生的书写中已经没有命了——被抹去了,被间隔,空出了,这个空出,只是为了指向化——风化,风之无形而变化,只是通道的打开:时不可止,道不可壅。


4.哀悼之会

孔子之守狗死,谓子贡曰:“路马死,则藏之以帷,狗則藏之以蓋,汝?埋之.吾闻弊帏不弃,为埋马也,弊盖不弃,为埋狗也.今吾贫无盖,于其封也与之席,无使其首陷于土焉.”《孔子家语》43
孔子对待狗的态度是把狗作为生命来看待的。对狗的埋葬中可以看出孔子对狗作为生命的尊重。对动物的哀悼意味什么?

而当孔子去世之后呢,他的学生们如何哀悼他?这些哀悼与面容或会面有什么关系?
言往日孔子丧没至于三年之外,其门人···乃至子贡之所,入揖于子贡,相向面而哭,乃至悲不成声,然后归于室,复感发子贡,追思孔子,又反至筑室于孔子冢上之坛···又及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三人以有若之貌状似孔子,三人遂欲以往日所事孔子之礼旦夕奉事有子,至勉强曾子同以此事之。曾子乃曰不可,言“江汉以濯之”,则至清而不可污;“秋阳以曝之”,则至明而不可掩。——《孟子·藤文公》十三经注疏。
子夏、子张、子游三人因为过于怀念孔子,以至于让与孔子相像的有子来充当孔子,以事弟子之礼。为什么他们一直要当面看到孔子?看到孔子的面孔?哀悼是对面容的记忆和哀悼?这里的哀悼依然是以面容为指向的。为什么呢?
那么,哀悼总是对面容的哀悼?但是,这里他们三人的哀悼是把孔子当下化,任何的礼仪都要求当下化,但是,如果已经死去呢?所谓的刍狗和尸祝的替代。
但是这个当下化被曾子拒绝了,曾子认为不能够替代。

但是,在孟子中,这个故事出现的场合是“以夏变夷”的政治讨论之中的,是指学习对象或老师是否恰当,不能因为时间过去了,或老师死去了,就以其他人来代替。为什么一定需要面容的在场?是否这里有着我们的传统对生命的特有的思想?
这有待我们进一步思考。